章二

 

  大殿上帶著一股肅殺之氣,人人自危,不敢輕言妄動。慕瀟韓立在一旁,臉上滿是怒容,卻敢怒不敢言;其兄慕崢嶸站在他跟前,臉色也有些僵硬,卻比弟弟好得多;山龍與倦收天分別站在皇座的兩邊,表情寧靜,對於適才權力的重新洗牌好似完全不以為意。

  除了這四人之外,備受大家觀察的還有那站在山龍身旁、身著白袍的俊秀男子。只見他神情困惑,彷彿有千千萬萬個問題呼之欲出,卻礙於現下的氣氛而暫時忍下。

  這時,站在一旁的錯江聲出了班,問道:「皇上的意思是,讓兵部尚書‧冷別賦冷大人出任北疆督府一職?」

  錯江聲用詞是恭敬的,聲調則是欣喜的。如果霽皇當真派了冷別賦出任北疆督府,於北宗縱然無利,卻也無弊。這個兵部尚書雖與禮部尚書慕崢嶸是多年好友,在行事作風上與慕家卻大相逕庭,不到視民如傷,卻也循規蹈矩,從不走暗路。在其任內,京城的軍事沒出什麼差錯。讓他掌管北疆大權,就比較不怕慕家在背後搞花樣了。

  「不錯。」原無鄉轉向冷別賦。「就不知道冷卿的意思如何?」

  冷別賦微微躬身,說道:「聖上有命,臣下自然赴湯蹈火,只是不知聖上為何突然更改了原先屬意的人選?再者,臣下對北疆不甚熟悉,去了之後,京城的軍事又待如何?」

  「這你不用擔心,」原無鄉揮了揮手。「你去了北疆之後,京城的防衛暫交鎮國將軍山龍隱秀負責,待有適當的人選後再轉移職務。你對北疆不甚熟悉也再所難免──」

  「皇上,微臣也認為冷尚書是個恰當的人選。」慕崢嶸打斷原無鄉的話,急急上奏。雖然不比胞弟來的理想,但至少冷別賦與自己私交甚密,如果有什麼萬一,還有轉圜的餘地;倘若讓他推卻了這職位,弄個不好,改由倦收天擔任,自己在北疆就更沒有影響力,到時候恐怕很難跟黑海森獄交代。「比起年幼的舍弟,他必會是更好的督府。只是,雖然舍弟無法代無上皇威治理北疆,其對北地仍有一定的認識,故臣鬥膽懇請吾皇,讓他跟著冷尚書前往北方,令其學習新知之外,也有個為國家效勞的機會。」

  侍立在皇側的倦收天挑了挑眉,與對面的山龍交換了個眼神。

  原無鄉欣賞地點了點頭,說:「『欲窮千里目,更上一層樓』,有此等上進之心,值得嘉獎。這樣吧,封冷別賦為北疆駐防將軍,同時,外務部參議慕瀟韓升為按察使,隨冷別賦前往北疆,作為顧問一職。」

  就算慕瀟韓再怎麼不願意,這時也只能出班接旨,與冷別賦一同跪謝皇恩。

  慕崢嶸在一旁看似歡喜胞弟受封,實則冷眼望向一身金黃蟒袍的倦收天,一雙鷹般的細目隱藏著鋒利的光芒。

  憑新帝這剛出師的手腕,能想到調動冷別賦來壓制慕家勢力?笑話!如果他真有此等功夫,朝廷會被我東君抓在手裡搓圓捏扁?倦收天啊倦收天,平日你不上朝,今日卻特地站在個好位子看我出醜!我若還想不到是你在背後下這指導棋,慕崢嶸這三個字就倒過來寫!

  不過,也難得你死灰復燃,再度站在這個高度與我爭鋒。也是,不這樣就不刺激了!既然如此,我便陪你下這盤棋,看是我會受縛,還是你會折翼!

 

  一金一銀,兩道人影一前一後地漫步在御花園,看似悠閒,之間的對話內容卻有些嚴肅。

  一身銀藍色長袍的原無鄉先開了口:「斂王爺此舉不嫌太過了嗎?幾日前,朕才罰你三個月不准上朝;結果,你今日便進了大殿,這不是在與朕嘔氣嗎?」

  話是這麼說,那帶著珠光的粉唇卻往上翹著,昭示著主人的好心情。脫下了霽皇的銀色外掛,穿著輕便外衣的原無鄉就像是個普通的文雅公子。

  反觀倦收天,依然是金冠玉帶,因為尚在受罪中,便沒穿那件招搖的三龍戲珠錦袍,但身上的上好緞衣仍然透露出他不凡的身分。英挺的五官帶著幾分嚴肅,他的語氣卻又夾雜著幾分慵懶:「皇上明察,若不是小王受到皇上邀請,特地趕來看今日早朝的精采好戲,小王怎敢私自上朝?別人請本王,本王還不願呢!」講到最後,連自稱都變了,天生的張狂霸氣根本遮不住。

  倦收天就是這樣的人,一旦決定要幫助誰,便是鞠躬盡瘁、死而後已。既然要幫助新帝鞏固皇權,原無鄉便是主子,他為王,我為臣,該有的應對進退倦收天不會少,但有時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散發出一股傲氣。畢竟是曾經為王的人,怎會輕易為他人折腰?

  對於這點,原無鄉也不在意。他與倦收天在半個月前達成協議,只要他讓倦收天在北疆督府的決定權上有一定的影響力,後者便為他所用。在這半個月裡,他對這位曾經的梟雄有了不一樣的認識;他之前根本沒有看懂倦收天的眼神。之前的歛王,除了觀賞曙光之外,對什麼事都漫不經心、不以為意,眼神散亂不專;但一確認合作關係後,他的眼神就變了,兢兢業業、鋒芒畢露,與先前判若兩人,且凡事皆以霽皇的角度做為發想,就連冷別賦這事兒,雖然是滿足了他們先前的條件,但最重要的是,調派這兵部尚書還可以牽制慕家的勢力。一石二鳥、一箭雙鵰,這就是歛王倦收天的辦事哲學,一步棋,便讓整個局風雲變色。

  看著低頭沉思的倦收天,原無鄉的眼裡流露出一股激賞。

  有這樣的人才,得天下有何難?

  不,這樣的人才,就算是他自己要得天下,鬼神亦難擋矣!

  既然如此,為何如今他卻屈居人下、甘為人臣?

  聽山龍所言,他也曾為帝王,是人民眼中威武不屈的耀帝,直到今日,怕也是北疆百姓心目中最適合治理北地的王者;直到今日,即使是個閒散王爺,倦收天的外貌依然帝王相,心中依然縱橫家。有些事物,不是他要不到,而是他不想要;一旦他下定了決心,很難想像有什麼東西對他來說不是手到擒來。所以,在先皇的時代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,讓這隻雄獅暫時蟄伏?

  原無鄉想問,想到心中發慌,卻又怕壞了這幾日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良好關係,糾結到最後,剩下的只有沉默。

  倦收天見原無鄉不說話,只管低下頭沉思,以為他還在想著早些大殿上的事情,便出言與他繼續談下去:「今早在大殿上,本王倒是沒想到皇上您這麼快便同意讓慕瀟韓隨冷別賦前往北疆。」

  原無鄉回過神來,笑著說:「怎麼?朕做錯了?」

  「本王還不敢如此放肆。」倦收天撐著手,半臥在涼亭裡,同原無鄉喫著茶。「只是以為您會先看過我的臉色在做決定。」

  原無鄉失笑:「歛王爺,朕不敢說自己是明君,卻也是有能力判斷是非對錯的皇帝。之所以這樣決定,是要先認同慕崢嶸的意見,暫且安撫他的黨羽,以免他們狗急跳牆。不過是一個正三品的按察使,朕還沒有小氣到給不出來。」說著,他頑皮地開著玩笑。「歛王爺膽子不小,居然要朕先看過你的臉色,莫不是要挾天子以令諸侯?」

  「哈哈哈!」這話讓一向處事嚴肅的倦收天難得放聲大笑。「挾天子以令諸侯?笑話!這是他們稀罕的東西,本王可不屑!我既收天,誰來收吾?本王無心爭取,不代表本王爭不來!」

  原無鄉苦笑:「歛王爺好大的口氣。敢在皇帝面前說這種話的,恐怕也只有你了。」

  「哼,本王與慕崢嶸那種小人不同。不該是自己的我不爭;但若是我要爭的,又有什麼好不敢說的?明人不做暗事,更不做自己做不來的事,敢說,就敢做!」

  倦收天停了會兒,喝口茶,讓空氣中囂張的氣焰消退些,才繼續說道:「皇上,您剛登基時,本王還不能確定您是否是一個能夠駕馭群臣的皇帝,因此在言行間多有不滿與質疑;但現在本王知曉了,雖然年輕,您確實雄才大略,有勇有謀。縱然……」縱然回不了北地……想到這,倦收天有些恍神,爾後才將話接了下去。「能為霽皇之人臣,確實乃生平一大趣事。」

  這段話說的隨興,但原無鄉注意到了,倦收天在說話的同時將身體扶了正──這是對他的尊重。

  原無鄉又笑了。

  這男人遠比自己想得更為溫柔……

  「既然如此,我們為何要將關係停留在君臣,甚至是合作對象呢?」原無鄉站起身來,一雙異色的瞳孔盛滿笑意,柔和地望向眼前金髮的男人。「倦收天,在私底下,何不喚我的本名『原無鄉』呢?」

  倦收天愣住了。那呆住的表情如此明顯,讓原無鄉差點笑出聲來。

  呵!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茫然失措的樣子呢!

  「這是……」

  倦收天有些遲疑。皇帝給予自己叫喚他名字的權利,這就代表他認為自己是可以親近的人嗎?即使自己之前那樣待他嗎?

  「我……」倦收天緊張到連王爺的自稱都忘了。「我……你也聽說了吧?我是北人,我是先前北疆的王,我是耀帝,我──」

  「那你應該也知道吧?」原無鄉俏皮地說。「我是南人,我是南北兩地的王,我是霽皇。這樣的人同你親近,你敢嗎?」

  「陛下……」倦收天發出一聲嘆息。「那是你不清楚過往的南北之爭,在未平定朝中政爭之前,與我私交,這是不智之舉啊!」

  「與我們何干?」原無鄉拉著倦收天站了起來,他的眼睛如同一汪春水。「那是霽皇與歛王要處理的問題,與我們何干?」

  看著他堅定的神情,倦收天活了這麼久,首次感受到啞口無言的滋味。但在震驚之後,隨之而來的是脹滿胸腔的驚喜與歡愉。遠在自己登上耀帝的高位前,便與山龍結識,他是少數與自己相談甚歡,能同自己忘卻世俗束縛的至交。但是,在來到南水後,這是第一次有人試圖與自己平起平坐。明明是相識不到一個月的兩個人,兩顆心卻磨合得很快。或許在第一眼看到這個人時,自己便有了想與他並肩同行的衝動,卻礙於身分的差距而耿耿於懷,那日,踏在丹墀上的一腳,也許就是潛意識裡的慾望吧!

  現在,那人卻從那望而生畏的皇座上走下來,說要與自己順風高飛,即便是逆著風,也要一同拔地而起。

  這人哪……

  原無鄉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倦收天:「你笑什麼?」

  「呵,沒什麼。」倦收天抬起頭來,以往灰暗的金色瞳眸如今卻晶亮的像是一塊稀世琥珀。他伸出手,勾起曾經沉的揚不起的嘴角,喊道:「原無鄉。」

  原無鄉真的笑出了聲:「倦收天。」接著,與那人交掌而握。

  風一吹,金色與銀色的衣帶在空中飛舞,交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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