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三

 

  「匡噹!」

  伴隨著破裂聲響起,青花瓷瓶殞命當場,隨之而起的是一聲咒罵。

  「太過分了!」慕瀟韓氣到扭曲了原先有幾分斯文的面龐。「那倦收天分明是與我們過不去!之前不是不上朝嗎?怎麼一聽到大哥要推薦我前往北地便殺出來當程咬金?可惡!先前是看在先帝的份上才不與他計較,他當真以為慕家怕著他嗎?沒了先帝給他撐腰,我看他這歛王的威風要如何擺!大哥,一定要給這倦收天一點教訓才行!」

  「要教訓倦收天,也要看霽皇賞不賞臉。」慕崢嶸啜了口茶。「瀟韓,急躁是成不了大事的。你得將現今的局勢看明白。觀察今日霽皇的反應,很明顯的,他已經與倦收天是一塊兒了,因此,在皇權之前,倦收天穩如泰山。」

  慕瀟韓見兄長不疾不徐,相形之下自己倒有些孩子氣,便感到不悅了,口氣也酸了起來:「大哥的意思是讓小弟跋山涉水去蠻荒之地做個按察使?那冷別賦雖是大哥的至交,與我們卻是不同路的!若讓他知道我們與黑海有所來往,您就是使盡了手段,那死腦筋也是要鬧翻天的!」

  慕崢嶸勾了勾唇角,正要說些什麼,家僕卻來稟報冷別賦來訪。他倒也不驚訝,揮了揮手讓僕人去把客人請進來。

  慕瀟韓皺了皺眉頭:「冷別賦現在來,會有什麼事呢?」

  「還能有什麼事?不就是與我商討早朝霽皇的決定嗎?行了,你先下去吧!我探探他的口氣,再將這事周全了。」

  慕瀟韓前腳剛走出廳房,冷別賦後腳便踏了進來。即使下了朝,他的衣服依然嚴謹,一層一層的銀白色官服,透露出這個人保守的個性,就連高高的冠都還紮得好好的。

  「好友,有失遠迎啊!」

  「既然都喊了『好友』了,又何必遠迎呢?」

  略帶粉色的薄唇拉出一個不顯眼的弧度,卻讓人驚豔得別不開眼;隨著步伐移動,潔白的衣襬襯得來者好似謫仙。

  冷別賦與慕崢嶸是多年好友,進了慕家也就不做虛禮,逕自坐進了用紫檀木打造而成的太師椅。

  「我來訪的原因,想必好友能夠料到一二。」

  慕崢嶸微微一笑,替客人沏上一杯好茶。待兩人都品上一品後,才開口道:「論事前,就先要跟好友賀喜了!駐防將軍的階級雖不比兵部尚書高,又是外調,卻是握有更大的實權,對於好友這般富有才華之人,最是發展的地方。倒是幼弟要麻煩好友多加照顧了。」

  「不敢。不過我還是不解,我在邊界防禦上雖頗有功績,但對北疆一帶不甚熟悉,這北疆督府一職,皇上怎麼會想到我呢?」

  面對冷別賦的問題,慕崢嶸垂下眼簾,遮掩裡頭一閃而過的陰冷光芒:「這個嘛,我不太清楚,不過……」攥著茶杯的手暗自用力。那個男人是自己一生的勁敵,只是說出他的名字,都讓自己的十指因那鼓動的嗜血感而隱隱作痛,亟欲出招。「不過我看最近皇上重用歛王倦收天,說不定是他的意見?」

  「這我也注意到了。」冷別賦放下茶杯沉思。「歛王爺先前不是出言頂撞過皇上嗎?聽說還因此受罰了。現在怎麼突然被皇上重用了呢?再說了,我跟歛王爺沒有交集,他又是為什麼向皇上推薦我呢?」

  慕崢嶸的心中閃過數種情緒,但都被他掩飾過去了:「我想,」他苦笑道。「應該是因為我推薦了舍弟的關係吧!我與他不和在朝中不是秘密,但他那人又極好名譽,定是擔心若換掉舍弟又推薦一個北宗的人會被人說嘴,所以才向皇上建議好友你,畢竟你與我交好,這樣不但可以排除吾弟擔任督府的機會,又可以保全他的名聲。皇上重用歛王的事我不太清楚,但歛王與先皇有些私交,他說不定是利用這層關係讓皇上對他的態度有所轉向。」

  冷別賦皺了皺眉頭:「真沒想到,那歛王長的一表人才,城府卻如此之深。好友,你與他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不妨說出來,我也好助一臂之力。」

  慕崢嶸淡然一笑:「何必呢?我與他雖有嫌隙,但上天仍讓我遇見了像好友你這樣的知己,東君有友如此,大幸矣!陳年舊事,實在不必再牽拖不相關的人。」

  聽到慕崢嶸這麼說,冷別賦也釋懷一笑:「好友有如此的胸懷,我倒是為那歛王感到慶幸了!」

  「呵!不說這事兒了。十日後你便要啟程,後天晚上讓我在醉仙酒樓替你餞行吧?就不知道將軍大人賞不賞臉了!」

  「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!」

  看著冷別賦離去的背影,慕崢嶸陰測測的一笑。

  「餞行,就是希望你一路好走啊,好友。」

 

  大太監踩著小碎步,急急走到霽皇身側,低聲說道:「皇上,歛王求見。」

  停下批改奏摺的動作,原無鄉揮一揮手,說:「讓他進來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看著那金色的人影大步踏進偏殿,原無鄉偋退左右,走下皇座,說:「好友,如何?」

  倦收天見他讓下人都離開了,便也順從他的意思,不再下跪行禮,話題直奔重點:「冷別賦在今天下午去了趟慕府,與慕崢嶸有過一番對話。我怕打草驚蛇,所以就沒讓探子多做窺伺。」

  「甚好。」原無鄉背著手在殿上踱步,沉思一會兒,忽然露出了一抹調皮的笑容。「既然如此,愛卿是否可以猜出他們的對話內容呢?」

  倦收天冷冷一笑:「不用猜。冷別賦肯定是去問慕崢嶸你如此安排的用意;而慕崢嶸則會安撫他,順便說我幾句壞話。我還能猜到在冷別賦拜訪慕家前,慕瀟韓定為了今日之事與他兄長嘔氣。」

  「哈哈!你到是將慕家人的個性摸個清清楚楚。」

  「無意而為之罷了。先不說談這個了,我到是開始為冷別賦擔心了。」

  「喔?怎麼說?」

  倦收天皺了皺眉頭,望向菱格窗外逐漸下沉的夕陽。那抹嫣紅將視線所及之處染上最適合人類鬥爭的色彩。

  「冷別賦雖與慕崢嶸交好,卻不是個壞人。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他不是壞人,卻盡信壞人。現在,雖非他所願,但他當上了北疆督府卻是不爭的事實;而慕崢嶸為了要爭權,定是在所不惜。」

  「看來冷別賦要大難臨頭了。」這下,原無鄉也不得不為自己的臣子打算。「這可是你推的火坑,你得出手相救啊!」

  「呵!當初你不也同意嗎?」倦收天一拂衣袖。「得了,我保他平安就是。」

  見倦收天志得意滿的樣子,原無鄉表面上在笑,內心卻在想笑不出來的事。

  你能夠站在離皇座這麼近的地方睥睨天下,也能夠站在地位這麼高的地方呼風喚雨;你現在能,以前一定也能,是為什麼放棄了呢?你與慕家之間又是怎麼了呢?

  我想問,卻又不忍問,因為不忍看到那層陰影又蓋上你光輝的面孔,這擔憂卻不斷提醒我你有一段委屈的過去。

  無妨,等到有一天你想說的時候,我便沏一壺茶,一杯一杯地品,讓你的話語像那在熱水中旋轉、伸展的翠綠茶葉,成為舒心的一口又一口。

 

  幾日後,慕崢嶸果真在醉仙酒樓辦了一桌豐盛的宴席,替冷別賦餞行。

  冷別賦一來,見滿桌子山珍海味,皺了皺眉,不喜鋪張的他忍不住勸了好友幾句,慕崢嶸卻以接下來幾年皆不得相見為由勸他入了席。

  一晚上,慕崢嶸吃的不多,頻頻勸酒;而冷別賦的酒量一向不佳,以往非得喝酒時,總會暗自用內勁將酒氣逼出,但在懂武的摯友面前,又是離別酒宴,若當真這麼做了,別說是慕崢嶸,就連自己都會覺得難堪。西出陽關無故人,因此勸君更盡一杯酒,冷別賦且就一杯一杯地飲了下去。

  兩人從酉時飲到了亥時。二更天的梆子在寂靜的夜色中敲的響,醉倒在桌上的冷別賦卻一聲也聞不見,迷濛中,他只覺得頭痛欲裂、耳鳴如雷、筋酸骨軟,要不是慕崢嶸在旁撐著他,真是要摔下桌去了。

  慕崢嶸將他從桌上扶了起來,試探性地叫了幾次:「好友?好友?冷別賦好友?」

  見半倚在自己身上的人毫無反應,只管玉面酡紅,慕崢嶸冷笑一聲,探手進了冷別賦的外袍內摸索,半晌,便摸出個月牙狀、布滿複雜刻紋的銀色物品,只見那物在淡淡的月光下散發出牛奶般的美麗光澤。

  「不出我所料。好友,你帶著這物,是為了保它安全,卻不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。」慕崢嶸輕哼,接著,出言呼喚。「掌櫃的!」

  「來了!來了!」掌櫃急匆匆進了包廂。「慕大人,有何吩……啊啊啊!慕大人,冷、冷大人他……哎呀!慕大人,您再怎麼說,也不能在小店殺人啊!」

  「蠢貨!」慕崢嶸怒斥了一聲。「看清楚!他死了沒死!」

  「是是是,小人愚昧,就不知道大人要小人做些什麼?」

  見掌櫃那肥短的身體抖個不停,慕崢嶸不悅地吩咐著:「我要回府了,找頂轎子送冷大人回兵部尚書府。記住,今日的事我若在其他人口中聽到,便是你的死期!」

  「不敢、不敢!小人一定守口如瓶!只是適才商行的幾個老爺在樓下喝酒,轎子全給他們在離去時坐走了,您看……?」

  慕崢嶸皺了皺眉頭。他在冷別賦的酒裡下了藥,不但加強了酒勁,更封住了冷別賦的筋脈,失去了武人的靈敏感官,但這些都是暫時的,必須趁冷別賦還神智不清時將他送回尚書府,得手的東西也得趕緊交代下去才行。

  夜長夢多。

  「找不到轎伕了嗎?」

  「這……大人,現在也晚了,實在是……況且,隨手找來的人,也不靠譜。依小人之見,再過去個巷子,那家店應該有轎子,只是,那是家……是家……」

  慕崢嶸不耐煩地問:「是一家什麼?快說!哪來那麼多廢話!」

  掌櫃鼓起勇氣,低低說道:「啟稟大人,過去那家樓有轎子,只是那是家小倌館,讓冷大人坐他們的轎子回去不好吧?」

  「喔?那兒的人口風緊嗎?」

  掌櫃老實的說:「您也知道,那種行業的人本來就不乾淨,只要有錢賺,別說是個人,就算是一具屍體他們也載呢!」

  「那就讓他們把冷尚書送回去。」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「可是什麼!」慕崢嶸一甩袖袍,向外走去。「我是要你用花樓的轎子送人回去,又不是叫你把人賣到小倌館,有什麼好可是的?還不快去?」

  「是是是!」

  醉仙酒樓的掌櫃再怎麼無奈也不敢違抗慕崢嶸,只得叫小二將醉暈的冷別賦扛至小巷內,打點了小倌館的轎伕,讓他們送人回尚書府。

  轎伕們雖然知道這其中有問題,但他們哪會多想?多少漂亮秀氣的男子被賣到這裡時不是冤的?被騙、被強、被命運捉弄,再大的不甘願,幾下鞭子,煙消雲散。許多小倌的第一夜都賣給了達官貴人,眼下這俊秀男人大概也將成為其中之一,瞧那遍佈玉頸的紅暈,多麼不正常,定是被下藥的。

  但,就算如此,又如何?

  轎伕也是要活的,看慣了人世的悲歡離合,這人眼看是逃不了了,就著他的霉運賺一筆又何妨?

  轎伕扛著眩暈的冷別賦上路了。夜已深,道上沒什麼人,一路走來倒也順暢,轎子卻在拐兩個彎便到尚書府之處被人攔了下來。

  「幾位,多晚了,還在送你們家美人到處跑啊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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